2014年10月6日 星期一

谁的康熙王朝

《康熙王朝》,2001年的电视剧。今天看着各种别扭。

可以想象电视机前的众屌丝,随着剧情起伏,以康熙爷的荣为荣,以康熙爷的耻为耻,最后施施然陶醉在一片大国崛起的宏图霸志里。

这剧到底拍给谁看?

文艺作品写给谁看拍给谁看是个大问题。以中国的政治环境,历代拍马屁的文字想来不会少。只是这些马屁文字流传下来还能脍炙人口的真是少。

早的《史记》是太史公的历史事件观。

《离骚》是屈原骄傲的个人赋。

魏晋诸贤,用木心的话说,酒神精神。

唐诗讲飘逸不羁。

宋词伤别离忧国运。

元曲调性更强,拿来唱,进一步向民间社会靠拢。

明清小说写爱情、写侠义、写志怪,更是民间情趣。绿林好汉对抗制度,草莽英雄建功立业,本是成人童话。或者鬼怪狐仙以超自然形态脱离现实,全是平民口味。

到了本朝,到了本朝,悍然回到全民为君分忧。2001年的《康熙王朝》,又开始在荧幕上为前朝君主分忧。
一个康熙收复台湾,演了多少集。以狭隘的民族主义言,爱新觉罗氏攻台湾郑氏,到底该盼着谁胜?你要说民族融合已到了今天,不谈旧故。行。可你偏偏又要翻出这段来反复咀嚼。

康熙要收台湾,一则扩自己的疆域,二则防止明朝遗老养为反清后患,这战役用今天的眼光看谈不上正义或非正义,它就是个历史事件。好比假使当年没出现努尔哈赤,气数已尽的明朝被另一个非少数民族的朝代取代,对今天而言它也就是个历史事件,谈不上好或不好,对或不对。并不是一定要有清灭了明,康熙成功收了台湾,中国历史的剧情才能朝着正确的方向表演,才能让今天的观众长舒一口气。

可我们的历史教材不这么讲。所以群众们最爱看秦灭六国,看到嬴政称帝,观众们裤裆里一股激流。假使没有六国亡秦一统,历史自然会有它的方向,一样会有后面的精彩,只不过是谁也不知道的另一种精彩。

想来拍这剧时,对岸逢政治强人李登辉卸任不久,陈水扁当职之初。李登辉的12年里台湾改头换面,精神振奋,偏这陈水扁接任后声音又大,搞得君上很不爽。于是现实里有军演,荧幕上有《康熙王朝》,狠狠的收复了一把台湾,简直解恨至极。

爽!

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

木心.烏鎮

飛機轉高鐵轉汽車,趕到烏鎮夜宿。民宿老闆周到熱情,臉上是種,也許有我附會的成份,富庶地區的喜悅從容之感。

睡眠依舊不好,一晚沒能踏實入睡。第二天不到6點醒來,早早出門吃早餐到東柵。這時人還不多。稀稀有三四位和我一樣拿著相機拍照的人。清晨和傍晚是水鄉古鎮的黃金時段。

或者說,遊人不多就都是黃金時段。

覬覦江南水鄉古鎮年久,這才首次踏足。昨晚問司機大哥,江南這些有名古鎮,紹興、烏鎮、同裡、周莊,哪個更好。司機大哥確鑿的說烏鎮最好。我相信他這話里有鄉土之情,因這份情,那某個地方才不可取代。

烏鎮的身段面目在今日中國算得上是能稱“故鄉”的地方。

安靜的東市河,河上船伕的白布掛,臨水而居人家,河畔木屋石屋,戶戶有石階直通河面,跨石橋過河的風情,竹竿撐起窗戶,房頂的瓦片,青石板路面的晨霧,窄路旁依然木屋石屋,從容平靜的老人……一切安詳美好。

可是,

可是哪裡的老人不從容平靜?

沒有遊客的名村古鎮,哪裡不安詳美好?

說句掃興的話,我早些年對烏鎮的預判:可去可不去。

現在維持原判。

風景需有一個精神的核,沒這個核,面前不過是好看的木頭房子好看的石頭房子,好看的水和好看的樹,人一擁而上拍了照走人,留了影方便賣弄。

木心是我眼裡烏鎮的核。

他這樣寫舊時鎮上看戲的生活:

混綠得泛白的小運河慢慢流,汆過瓜皮爛草野狗的屍體,水面飄來一股土腥氣,鎮梢的鐵匠錘聲丁丁……寂寞古鎮人把看戲當做大事。預先買好戲票,興衝衝吃過夜飯,各自穿戴打扮起來,勿要忘記帶電筒,女眷們臨走還解解手,照照鏡子,終於全家笑顏逐開地出門了,走的是石板路,年久失修,不時在腳底磔咯作響,橋是園洞橋,也石砌的,上去還好,下來當心打滑,街燈已用電燈,昏黃的燈光下,各路看客營營然往戲院的方向彙集。

…………

寒風撲面,石板的磔咯聲在夜靜中顯得很響,電筒的光束忽前忽後,上橋了,豆腐作坊的高煙囪頂著一彎新月,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,沿岸民房揭瓦連檐偶有二三明窗,等候著看戲者的歸返……

又寫那時臨河而演的社戲:

曠地上搭起巍然木閣,張幔蒙屏,懸幡插旗,咚咚喤喤,人山人海,全本《狸貓換太子》,日光射在戲台邊,亮相起霸之際,鳳冠霞帔蟒袍繡甲,被春暖的太陽照得格外耀眼,臉膛也更如泥做粉捏般的紅白分明,管絃鑼鼓齊作努力,唱到要緊關頭,烏雲乍起,陣雨欲來,大風刮得臺上的緞片綵帶亂飄亂飄,那花旦捧著螺鈿圓盒瑟價抖水袖,那老生執棍頓足,“天哪,天……哪……”一聲聲慷慨悲涼,整個田野的上空烏雲密佈,眾人就是不散,都要看到底,盒子裡的究竟是太子、是狸貓……

風景終歸是死的,而往事民情是風景的背書。有這樣的人寫這樣的文字,才使我眼前的景活起來。這裡有代代輩輩居住的人,有他們的顧盼期待,有他們似乎如河水般悠遠不竭的日子,卻在某天猝然橫變。

我到底沒有水鄉古鎮生活的體驗,只能在文字里尋找那個失去的世界。如果沒有《邊城》,沒有《半生緣》,沒有《駱駝祥子》,沒有《京華煙雲》,舊時候的種種面目我已不知。

只知道“現在”是可憐的。(抑或連現在也不知)

文字裡讀到過再美麗再宏遠的世界,還得靠自己卑弱的體驗來觀照。

於是來烏鎮。







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晴耕雨讀,好民風。









走著走著,木心紀念館赫然出現。前一天剛知道了紀念館官網預約,但對東柵西柵還全無概念,本以為會在個下午才逛得到的地方。紀念館對散客開放是9:30,我享受了一小時的獨自參觀。



木心1927年生於烏鎮,自幼飽讀,文革中入獄,早年手稿遭查沒。1982年移居紐約,80年代後期在台灣及海外出版文集,漸得隆譽。2006年木心回到烏鎮,2011年病逝。

簡介一位藝術家生平最是無趣。泛泛而談,每個人生平不過吃喝拉撒,生老病死,或加綴一點富裕貧困,榮耀淒清。那些稱得上藝術家的,有作品的人,他們比常人豐厚在拿作品亮出了自己的精神靈魂。人已經在作品里。

木心晚年的學生形容木心為文體家。這個稍陌生的詞彙很準確的形容了木心所長。木心說世上沒有“沒有形式的內容”,也沒有“沒有內容的形式”,形式與內容本是相生想伴的。他是結合內容與形式的大師。讀他的文字,每每讓我感覺自己根本沒學過漢語,沒真正見過漢語言之美。

也許一門語言本無謂美或不美。如有幸的,文字上有慧根的人把它們組合運用得美麗,這語言便多美了一分。漢語幸運的有過許多這樣的人。木心算近的一個。

所以我要來烏鎮看看。不出如此人傑,我怎知你這般地靈。


紀念館叫木心故居紀念館,便是由木心舊居改造而成。舊宅里有人的童年。木心幼時在烏鎮,有他的母親教他讀詩,有家僕在閒時講七俠五義,也到街頭茅盾的家中借過書來讀……他寫自己老而還鄉,還有鄰里認出他:“你回來了。小時候你那麼點,現在長得這般壯。”

就紀念館而言,面積并不很大,兩進的院子,分為三部份:文學館、繪畫館、生平館。這裡見了木心最後的書檯;木心愛放在書檯的伍爾夫像,托爾斯泰像,尼采像;當年陳丹青為木心從舊宅掰下的窗櫺;木心的手稿,照片;以及紀念館必有的當事人的常用品。

常用品屢屢被當做人的一部份。我家裡還存著的外公的鋼筆、計算尺、刮鬍刀、眼鏡,似乎這些東西在,人也就不遠。

木心小我外公12歲,同樣屬兔。額外的親切感開始於看到他的鋼筆字跡,和我外公的筆跡有幾分相似。我猜想他們這些舊式學童,幼學毛筆,筆功筆法因此有幾分相似。偶爾,這兩個人的面目在我心中會有些重疊。

最裡間的文學館,循環播放著1994年1月1日“世界文學史”最後一課的剪輯。在紐約,有5年的時間,木心給同在紐約的中國後生們講世界文學史。更準確的說是木心遍評世界文學的回憶錄。陳丹青40萬字的筆記日後用來出版。讀來恣意暢快。

視頻里木心年近七旬,健朗風趣,座下學生笑聲不斷。這最後的一課里,記在陳丹青的筆記,木心這麼說:

每個人都有缺點,克服缺點最好的辦法,就是發揚優點。

生活是什麼?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。憑這個,憑這樣一念,就產生了宗教、哲學、文化、藝術。

福樓拜說:“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,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。”

木心確實沒像普通人那樣過一生。


紀念館里,在一張木心的照片旁看見這詩句,並不顯眼:

請扶持我
我已衰老
已如病獸
請扶持我

你等待我
我逝彼臨
彼一如我
彼一如我

詩句選自《大卫》,木心作於1990年,彼時木心並不很老。但在紀念館里瞧見這句子,陡然想起一個人遲暮的樣子,於心不忍。時間是最大的主,我們為時間而成長,為時間而茁壯,也為時間而殘敗。青年壯年時才氣再高心志再高,到末了終成風吹雲散,只盼身邊有人能陪伴自己這支殘燭。

陳丹青描述木心最後時光的文字,登在《南方週末》,其中場景其中感受讀來異常熟悉。我腦海中氣息已弱、面容已垮、神志已散的樣子,是我外公。那短暫的神智不清,懸或又清醒,旁人難知曉他這次的木然出神是因耳背,還是神背。提到久遠的往事,他眼裡忽然有了神采:你如何知道,我向你講過?

陳丹青詳詳細細記錄了木心最後的時光。而我那時選擇避開描述這份最切骨的感受,終究不敢留下片語。

外公和木心這一輩人受學于舊時,都經歷過文革。文革中,世已不容人,太多的人想過結束自己,木心用文藝拯救自己,外公因家庭而苦熬。這些從黑暗中熬過來的老派知識份子,有的如木心選擇了出國,更多的和外公一樣繼續在新時期,謀一份差,養家餬口。把經歷過的苦難埋進心裡,不再提,不再講。木心終身未婚,亦無子嗣。我外公有六個孩子,至晚年而經歷女兒病逝,老伴病逝……

孰幸孰不幸?每個人的命運經歷,根本無法比較。


天晴的日子,可以搬椅子讓外公坐在陽臺上,臉上身上有陽光,有葉子的影子,他靜靜的坐著,也會緩緩的起身,緩緩走幾步。他終究老了,話不多,表情也沒有喜悅,也沒有不悅,只是安詳的,緩緩的,靜靜的。我還未體驗過80歲90歲,我不知那是怎樣的狀態,也許什麼都沒有,只是老。

對過去的事我那時仍不太知,知道一點也沒興趣再知道更多。如果我想知道,也許會再問他一些問題:童年少年是怎樣的,30、40年代是怎樣的,文革是怎樣的,如何從那樣的日子里過來。他也許講,也許不會講。往事埋進回憶,封起來,守著一個人一生被擊而不破的尊嚴。

而他確是越來越老,終於不能起床,終於沒法自己進食,終於靠吊針來維持殘喘,終於嚥氣。

有種感覺漫過來,漫過呼吸,漫過童年,漫過少年,漫過那曾經的許多年月。本能的想要掙脫。掙脫之後回頭,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失去了。永遠失去了。


為木心建紀念館的幾位,都是照顧晚年木心的人,他們選這詩這句,自然也因他們記憶里木心垂老的樣子。

只是

我已衰老
已如病獸

這到底不是我心裡的木心。不是。

另一首《論命運》,木心作於1994年:

神,人
皆受命運支配
古希臘知之
予亦知之
半個世紀以來
我急,命運不急
這是命運的脾氣
而今,眼看命運急了
我,不急
這是我的脾氣

這才是木心。那個驕傲的木心。磨折和衰老都打不敗的木心。

他還寫:

裘馬輕狂的絕望
總比篳路藍縷的絕望好

這才是木心,那個有資格驕傲著的木心。

他最愛的尼采,說過:

在自己的身上,克服這個時代。




    木心故居紀念館網址:www.wzmuxin.com